1183年1月24日这一天,为东大寺的复建工程募集资金的僧人重源,来到右大臣九条兼实的府上,向九条兼实绘声绘色地讲了他在宋朝巡礼的见闻。根据九条兼实的日记《玉叶》,我们发现重源特别提到了一个地方——宁波的阿育王寺(山)。重源说,阿育王寺有座阿育王塔,是古天竺阿育王八万四千塔之一。这座塔高一尺四寸,四方玲珑剔透。不仅如此,塔外三层还有金塔、银塔、铜塔层层嵌套。此外他还说,阿育王塔中的舍利,能生出种种神异变化。或者现出丈六佛像,或现出小像,或大放光明。他说神变之大小,由礼拜者“罪之轻重”所决定。重源自己礼拜阿育王塔两次,一次得见小佛像,一次见小光明。
重源还仔细描述了宋人参拜阿育王塔的景象。他说宋人道俗五百或一千人,三步一礼,礼拜宝塔。路虽不远,但参拜者或三个月,或半年不间断,十分虔诚,到达塔下,都高唱佛号。这样的描述让九条兼实啧啧称奇,他感叹道日本国内的佛教徒“ 无可及之者,可悲可悲”。这段史料生动地记录了南宋初期宁波阿育王寺舍利信仰的兴盛。
阿育王寺位于宁波宝幢太白山麓华顶峰下,始建于西晋武帝太康三年(282年)。宋代赐名“阿育王山广利禅寺”,南宋时为禅宗五山之一。据《阿育王传》记载,释迦牟尼入灭百年之后,阿育王取得佛舍利,并役使鬼神,分了舍利,造八万四千塔。传说中国也有十九座,其中一座就是宁波阿育王寺的舍利塔。阿育王寺正是因此而得名。
《阿育王传》的故事听上去有些荒诞不经,但是由之而来的舍利信仰,却对当时的南宋社会影响很大。不过,重源入宋最初的目的地不是阿育王山,而是五台山。只不过因为宋金交战,五台山已经不在南宋的控制范围之内,重源这才将目光投向了距离临安不远的另一佛教圣地阿育王山。此后其他的日本僧,譬如荣西、道元在宋朝期间,也曾到访阿育王山。对日本渡宋僧而言,阿育王山是可以比肩五台山的圣地。
日本著名的战记文学《平家物语》里面讲了一个叫“渡金”的故事。说的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著名的权臣平清盛之子平重盛,曾向阿育王山捐献黄金。平重盛将黄金一千两供养阿育王寺僧侣,PG电子入口两千两交予宋朝皇帝,作为阿育王寺购置田产的资金。《平家物语》这一记载的真伪很难辨别,但当时日本的当权者向阿育王寺捐献金钱、财物,却是确有其事。
重源的《南无阿弥陀佛作善集》记录了一件事,说重源为阿育王寺舍利殿的修建捐献过木材,还赠送了自己的木像和画像。日本学者渡边诚在《后白河法皇的阿育王山舍利殿建立与重源、荣西》一文中对此作了深入的研究,他指出,重源为阿育王寺捐木材一事,其背后的支持者是当时日本的当权者后白河法皇。
1168年日本僧荣西入宋,在浙江与重源相遇,于是,二人自请为舍利殿的修造募集资金。二人很可能是在归国之后,借着后白河上皇出家的机会(出家之后称为“法皇”),劝他作为出资者的。根据南宋的史料,当时阿育王寺的住持还曾为后白河上皇书写偈语一篇。而后白河法皇也确实一直对南宋佛教颇有兴趣,后来还有过聘请灵隐寺住持到日本来的想法(注:这位被“聘请”的禅师就是济公和尚的师父),遗憾老僧年事已高,未能成行。
在后白河法皇的支持下,重源将日本周防(今山口县)的木材运送到了宁波。其中也包括了木柱四根、虹梁一根这样的大型木材。当时南宋因为森林资源的大幅退化,从日本进口木材的事例也逐渐增加。其后天童寺千佛阁也曾利用日本木材,根据史料的记载,PG电子入口用材“多日本所致,余则取于境内之山。”不难想象,重源所运来的木材对于阿育王寺有多么的重要。最终大约在1175年的时候,舍利殿正式落成,次年,宋孝宗亲自为舍利殿题写了“妙胜之殿”的匾额。时至今日,阿育王寺舍利殿仍然挂着这样一块匾额。
事实上,除了《阿育王传》中所说的古印度阿育王所造的八万四千塔之外,最出名的,恐怕就是五代十国吴越王钱弘俶时代的“国产”阿育王塔了。早在916年,PG电子入口第一代吴越王钱镠就曾迎阿育王寺舍利入杭州供奉。到了钱弘俶时,他模仿阿育王,造八万四千小塔。如今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雷峰塔地宫出土七宝鎏金银阿育王塔,就是其中的代表。
就像传说中阿育王将宝塔建造于境内境外一样,钱弘俶的八万四千小塔也曾传入海外。其中一部分就曾通过两国间的贸易流入日本,至今仍可以看到。据《扶桑略记》记载,日本僧人日延曾携钱弘俶阿育王塔归国。此塔高九寸,四面绘佛菩萨像。这一史料还记录说,唐朝末年,“天下大饥、黄巾结党、抄劫边州”,吴越王钱弘俶为供养战乱中的死难者,遂发心造塔。2016年,日本奈良大和文华馆举办了“吴越国展”,总算让分隔千年的杭州阿育王塔和日本阿育王塔重新见了个面。
在钱弘俶阿育王塔传入日本之后,日本的当权者也纷纷投身于“造阿育王塔”的运动之中。当然,“八万四千”是极言其多的意思,真正造起塔来,未必真是“八万四千”。日本早在988年就已经有了建造八万四千泥塔的记录。而根据学者上川通夫的分析,在平安时代后期的京都,可能有着超过一百万个各式各样的小塔。其中法胜寺就先后营造了“三十万”“两万”“二十八万四千”“一万”“十万八千”个小塔。1113年的《白河院泥塔供养表白》中说,日本密教的塔供养仪式,比起钱弘俶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。
此外,平安时代末期的战乱之中,日本当权者还曾造八万四千塔以追悼死者。此事最初是1181年由平清盛之子平宗盛提出,而后果然造塔五百个。战乱结束、平氏灭亡之后,获胜的一方源赖朝又新造了阿育王八万四千塔。 “八万四千塔供养”在日本的史料中频频出现,几乎代代都有新的“八万四千塔”问世。可以说,钱弘俶的阿育王塔是它们最直接的原型。五代吴越国钱弘俶的“八万四千塔”最终跨越东海,在日本扎下了根。
无论是阿育王寺也好,还是钱弘俶的八万四千阿育王塔也好,都曾对日本产生过深远的影响。小小的阿育王寺,其实已经成为繁荣的日宋贸易和中日文化交流的见证者。而阿育王寺的舍利信仰,也已经跳出了宁波,甚至跨越到了对岸的日本。